她是美国文学大家和作家偶像,告诉了世界小说WHY写新视角新感觉
“她的小说迟早会成为美国文学中最伟大、最独特的贡献之一。”这是著名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对莉迪亚·戴维斯(Lydia Davis)的评价,也成了美国文学圈的共识。
莉迪亚·戴维斯是国际布克奖、麦克阿瑟奖、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等极具声望奖项的获得者,是“作家们的偶像”,乔纳森·弗兰岑、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等作家都深爱她的作品。她的小说独一无二,被《波士顿环球报》誉为“二十五年来美国作家写出的最具革命性的短篇小说集”。她也是福楼拜、普鲁斯特等法国作家最好的美国译者。
最近,她的最新短篇小说集《不能与不会》在国内出版了。她是为数不多的胆敢不写故事的小说家。作品大多像一个段落或一个句子那么简短,像格言一样简洁,冷静地洞察着琐碎的生活,创造了一个个丰富而独特的诗性空间。初读或许会摸不着头脑,深思熟虑的解读也很难到位。但后劲一定会慢慢上来的。
◆01◆
简洁幽默、暗流涌动、一种独有的诗意
我最近被一个写作奖拒绝了,因为他们说,我很懒。他们说我懒的意思是我会用太多缩写,比如:我不把 can not 与 will not 的完整形式写出来,而是会把它们缩写成 can’t 与 won’t。——《不能与不会》
这是本书最短的小说之一,也是书名《不能与不会》的来由。没有情节,没有描写,仅仅是几句看似简单的独白,却隐藏了丰富的内涵。
写作的省略让“我”被一个写作奖拒绝了,而“我”写下这件事,偏偏仍在用省略的笔法。两个单词的完整与缩写形式的意义其实并无差别,意味着对于“我”——写得多与写得少,也并没那么大的区别。举例的这两个单词又是“不能”与“不会”,这又引出了更多的暗示:是“我不能那么写”,还是我“我不会(不愿)那么写”?两者又有何关系?
这就是戴维斯,清晰而简洁的句子就像一场绝食抗议那样有力。
文字的省略与克制,意味着集中与浓缩——可以积蓄更高的能量。看似简单的笔法之后,有难以简单解释的智慧与情感。
狗走了。我们很想念它。门铃响起时,没有吠声。我们回家晚了,没谁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在家里、在我们的衣服上还能到处发现它的白毛。我们把它们捡了起来。我们应该把它们扔掉的。但那是我们仅剩的和它有关的东西了。我们不愿意把它们扔掉。我们有一个疯狂的愿望——只要我们收集到足够的毛发,我们就能把狗拼凑回来了。——《狗毛》
她的语调没有情感波动,再加上一种独特的幽默感,沉重、冷峻与喜剧效果在她的文字中并存,经得起反复品读。
一群女人试图登上一座岛,在部落的年轻貌美的男子中寻找丈夫。她们就像棉球或野生植物的种子那样漂洋过海,当被拒绝时,她们又像一片毛茸茸的白色的东西那样堆积着漂在海上。——《寻找丈夫的人》
她对宏大的叙事不感兴趣。她用一种全新的小说形式,让生活的碎片重现。内心独白、幽默讽刺、书信、梦境、改稿记录、随感,无所不用。
一个句子暴露在公众面前,在一个敞开的垃圾桶里。是一个不合语法的句子“Who sing!?!”。我们站在阴暗的拱形门洞里偷偷看着它。我们看到一个年轻人几次经过了垃圾桶,好奇地看着那个句子。我们会站在原地,为他随时可能会快速将它拿起改好而感到担心。——《句子和年轻人》
“Who sing!?!”有语法问题,这可能是这个句子在垃圾桶里的理由;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了它,“我们”在担心他会快速改好它的语法。“我们”不希望这个句子被改,也不希望年轻人仅仅是注意到了语法的小错误,那谁还会关心“谁在唱歌”这个问题呢?当然,这篇梦境小说还有更多有趣的内涵,难以穷尽。
戴维斯的小说都难以解释——类似于诗,因为“能解释一首诗的只有另一首诗。”何况,戴维斯一定也拒绝这种不请自来的阐释。这其实也是尴尬之处,这篇推送的字数要怎么写满。
再看另一章的另一篇梦境:一件事发生了,在一栋房子里,然后另一件事发生了,但没有人在意。在楼上的走廊里,一个男人用轻柔、愉快的声音唱起了歌,漫无目的地,持续地。我们几乎都没有注意。然后,突然地,从楼梯口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粗野的叫声:“谁唱?!”歌声突然停止了。——《歌》
又是“谁唱?!(Who sing?!)”——或许整本小说集的 122 篇短篇小说并非各自孤立,它们彼此间也有丰富的暗示关系。梦境与梦境可以相通,梦境与现实也能互补。小说无名的主人公与写作者戴维斯也可以互相怀疑与指认,虚构与现实、生活与写作也彼此纠缠。
一本小说集就是一个世界。
再看一篇《看牙医》:
上个礼拜我去看了牙医,我以为他会帮我拔牙。但他说最好还是等等,看疼痛是否会消退。
好吧,疼痛并没有消退——我痛苦难当,还发了高烧。所以我去把那颗牙拔了。在去牙医那里的路上,我得经过一个从前执行死刑的旧市场,就在不久之前还是。我记得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从学校放学回家,我在刚刚执行过死刑时穿过了那个广场。断头台还在那里。我看见铺路石上流淌着新鲜的血。他们正在把篮子搬走。
昨晚我在想我是怎样在去看牙医的路上来到这个广场,害怕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同样的,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曾经是怎样来到这个广场,害怕着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虽然对他们来说情况更糟糕。
我睡着后,梦见了那个断头台;奇怪的是我住在楼下的小侄女也梦见了一个断头台,虽然我并没有对她说起断头台的事。我在想思绪是不是流动的,并且是向下流动的,在同一所房子里,从一个人流到另一个人。——《看牙医》
思绪是流动的。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一篇到另一篇。当发现整本小说集都暗流涌动时,读者已哑口无言。
◆02◆
从未有过小说家这么写。
如果说阅读的目的就是阅读的过程本身,戴维斯小说的难度就增强了这个过程。平凡生活里本已被习惯、忽略的人与事会重新被唤醒,人对生活的感觉得以恢复。
小说本来就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非仅仅是知道事物。
今天早上,这碗煮好的热玉米糊上盖着一只透明的盘子,坐在那儿,它让盘子底部结上了几颗凝结物:它,也在用自己小小的方式采取行动。——《玉米糊》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在所有这些灰尘下,地板真是非常干净。——《做家务时的观察》
这两行初读时容易不以为然,但其实暗藏玄机——这是有“上下结构”的两行句子,而非用逗号隔开的一行一句——下面一句是新奇、天真、有趣的发现,而上面一句平凡如灰尘。文字就是发现一些一直在眼前而从未发现过的事物,抹去生活的灰尘。戴维斯同时是一位文体家,用各种巧妙的形式实验,发现从未有过的小说写法。
感觉到戴维斯狡黠又幽默的智慧了吗。但写下这句话时又感觉到了不安。看这篇《判断力》:判断力这个词可以被压缩到多小的空间呢:它一定能被装进一只瓢虫的脑袋里,它就在我面前,正在做决定。——《判断力》
这一句简短而意味深长的文字,会打消许多自以为是的念头:瓢虫也每时每刻在做决定、做判断。而“瓢虫也拥有判断力”这件事是小说里“我”的判断,正如在这篇小说面前,正在做判断的读者正被作者观察、判断一样。有一种形而上的阴郁、哲学式的压迫,是深思熟虑后的即兴,会使人上瘾。
我认识的一个女人,一位视觉艺术家,在为一个展览布置她的作品。她的作品是一行粘贴在墙上的文字,前面悬挂着一块头透明的幕布。
她站在一架梯子上,下不来。她是面朝外的,而不是朝里。下面的人叫她转身,但是她不知道要怎么转。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从梯子上下来了。她从一个人面前走到另一个人面前,请求他们帮她挂她的作品。但是没有人愿意帮她。他们说她是一个过于麻烦的女人。——《在画廊》
如果把这篇看作戴维斯的隐秘自指,她与她的小说又更复杂了许多。很多时候好的艺术作品、艺术家的处境就如同这个梦境——而她把这个事实变为了梦境,挂在短篇小说集的画廊里。
从未有过小说家这么写。而这也只是她的冰山一角。
◆03◆
饱含智慧,冷静而敏锐地洞察生活的琐碎
我们理解周身世界一定存在盲区,而好的小说一定能有所帮助。戴维斯的写作从不取悦任何人,她冷静地忠实于自己的洞察,冷峻地发现与揭示,又将文字清洗干净,将污渍淡化。
在读到一段文字后,一位教师有一次出于善意给他学校里的所有其他教师发了一封关于负面情绪的邮件。这封邮件完全是引用了一个越南僧人的建议:
情绪,僧人说,就像一场风暴:它停留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感知到情绪时(就像一场欲来的风暴),一个人应该让自己身处一种稳定的状态。他应该坐下来或者躺下来。他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腹部。更具体来说,他应该将注意力放在肚脐正下方,并且联系有意识的呼吸。如果他能够认识到情绪只是一种情绪,那么它将会更容易被掌控。其他教师很不解。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他们的同事给他们发了一封关于负面情绪的邮件。他们讨厌这封邮件,他们讨厌他们的同事。他们觉得他是在谴责他们拥有负面情绪并且需要应对它们的办法。事实上,有些人还很愤怒。
这些教师并不将他们的愤怒看成一场风暴的到来。他们并不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腹部。他们并不将注意力放在肚脐正下方。相反,他们立即写了回信,宣称因为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他要发那封信,他的信让他们充满了负面情绪。他们告诉他为了消除这封信带给他们的负面情绪他们需要许多练习。但是,他们接着说,他们不打算进行这项练习。他们说,他们不仅没有受到负面情绪的困扰,事实上,他们喜欢拥有负面情绪,尤其是关于他和这封信的。——《负面情绪》
生活有时未免难以忍受。自我有时未免难以忍受。
这是另外一个关于我们的同情心的故事。在离我们这儿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一个年轻人杀死了一位银行家和他的妻子,然后强奸了他们的女仆并且喝光了酒窖里所有的酒。他受到了审判,罪名成立并被判了死刑,然后被处死了。好吧,人们对看这家伙被送上断头台斩首的兴趣如此之大,以至于前一天晚上就纷纷从各地的乡下赶来了——有一万多个人。围观的人如此之多以至附近的面包店都卖断了货。而且,由于旅店被住满了,人们住在了街上:为了看这个男人的死,他们睡在了雪地里。
而我们在听到关于罗马角斗士的事情的时候会大摇其头。哦,冒牌货!来自福楼拜的故事——《死刑》
《不能与不会》全书分为五大章,每章有二十多个短篇小说。形式多样,观察敏锐。布克国际奖评委会赞誉:“我们从未读过的东西,一种短篇小说的新形式。”
《纽约客》詹姆斯·伍德评价:“独一无二、流畅易懂,像格言一样简洁,形式新颖,还有一种狡黠的幽默感、形而上的阴郁感、哲学式的压迫感,同时还饱含人类的智慧。”
最好的推荐或许是反过来的——戴维斯自己写过一篇名为《坏小说》的小说。就算遇到的是“坏小说”,也未必是什么糟糕的事:
我带到路上的这本沉闷、难读的小说——我一直试着把它读进去。我翻开它很多次了,每次都很不情愿,每次都不觉得比上一次好,而现在它好像已经成为一个老朋友了。我的老朋友,这本坏小说。——《坏小说》
写下这样段落的作家,一定适合成为一位老朋友。(来源:部分文字选自《不能与不会》,[美] 莉迪亚·戴维斯 著,吴永熹 译,楚尘文化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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